總結過去五年,有兩個現(xiàn)象讓人始料未及,一是能源危機,二是看病難。前者涉及到中國經濟增長模式問題,后者則引出和諧社會能否建立起來的問題。
“十五”期間的經濟增長是出人意料的,而其增長模式更是令人震驚的。
與我們的初衷相去甚遠的是,GDP的增長——不論是20年平均速度世界第一、總量升到世界第六,還是人均增加了1400美元——并沒有給全體民眾帶來應該有的福祉。
某種意義上說,中國傳統(tǒng)的經濟增長模式已經走到盡頭,要延續(xù)增長,必須有新的增長方式。也可以說,中國正站在十字路口,或者說懸崖邊。
對“十五”的反思,讓我們看到硬幣的兩面:
一方面,過去幾年內,中國在諸多領域成就了爭當世界第一的夢想。我們的城市擴張之快,鋼鐵、煤炭產量之多,發(fā)電裝機容量之大,都令其他所有國家望塵莫及;另一方面,我們在取得這些成就的同時,也付出了巨大代價。比如消費能力沒有相應提高,原來的計劃是消費對GDP貢獻率由46%增加到50%以上,但2005年這個數(shù)字是33.3%,不升反降。比如能耗一直走高,原計劃“十五”期間能源消費總量年均增長3.26%,單位產值能耗5年下降15%-17%,煤炭在能源消費中的比重從61%降到57%,結果卻是能源消費總量年均增長10%,單位產值能耗5年上升了7%,煤炭消費比原計劃多了5.8億噸標準煤。一個數(shù)字被廣泛引用:中國GDP總量只相當于世界的4%,但卻消耗了全球40%的煤、鐵礦石和水泥,還有其他難以列舉的資源。而與此同時,中國煤礦回采率之低、礦難之頻、百萬噸死亡率之高,也都成為另類的世界第一。再比如環(huán)境代價,中國的GDP現(xiàn)在是世界第六,但是我們在二氧化硫排放量、化學需氧量、消耗臭氧層物質產生量等環(huán)境指標上早就成為了世界第一。我們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質——空氣和水已經或正在成為有害物質,60%的水源、2/3的城市地下水都被污染,已經無法飲用。
硬幣兩面之間的邏輯聯(lián)系是什么?我們不妨以煤為起點,勾勒一條中國經濟問題“生態(tài)鏈”:
煤炭為什么私挖濫采、價格猛漲還供不應求?是因為發(fā)電需要;
為什么電力上了這么多新項目,裝機容量已經或即將成為世界第一了,還經常出現(xiàn)拉閘限電?因為鋼鐵、有色、化工、建材等高耗能行業(yè)生產用電緊張;
為什么鋼鐵、水泥等行業(yè)已經成為世界第一了,仍然供不應求,還要上那么多新項目呢?因為城市擴張、房地產開發(fā)、工業(yè)開發(fā)區(qū)建設超過了預期;
為什么城市擴張速度已經超過了幾千年的發(fā)展水平了,地方政府還有那么大的擴張動力?是因為政府官員的主要任務就是發(fā)展經濟;
為什么發(fā)展經濟一定要圈地蓋樓、修路建廣場?因為這些都是看得見的政績。
……
我們試著再往上游問一問:
為什么煤礦鐵礦濫開帶來這么多生態(tài)破壞和環(huán)境污染問題,一些地方政府部門沒有下決心制止?除了糾纏不清的官煤勾結外,還因為他們有一個硬道理——沒有飯吃,要那些樹做甚?!
為什么煤炭安全事故這么多?因為挖煤可以賺大錢,死幾個人算什么?!
為什么明知道挖煤、挖鐵礦這么危險,農民工還源源不斷?因為農民在家種地不賺錢還賠錢,“兒子上學、老娘看病等著錢用呢!”
為什么農民的兒子上不起學?因為農村還缺少真正的義務教育;
為什么農民種地不賺錢?因為糧食賣不起價;
為什么糧食價格上不去?因為進口糧食比自己的還要便宜;
……
看上去這是一個循環(huán)式的生態(tài)鏈,鏈條上的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互為因果,難辨其蹤。但仔細想來,這個鏈條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土地,而操縱土地的,最終是政府。也就是說,是地方政府大興土木的沖動,衍生出了生態(tài)鏈上的所有問題。
正因為這樣,在一定意義上說,“十五”時期的宏觀調控,實際上不是調控市場,而是調控地方政府的經濟行為。
回顧“十五”,我們可以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有趣的現(xiàn)象:從計劃開始的第二年中央就發(fā)文,不是敦促各地各部門去努力實現(xiàn)目標,而是去遏止濫投資,制止重復建設。但后來的事實表明,這些有時是以“國辦”、有時是國務院直接發(fā)布的文件形成的中央政府決策,盡管言辭激烈,三令五申,卻并沒有打消地方各級政府官員的投資熱情。
怎么會這樣?
有人說,地方政府權力過大,直接配置資源,指揮企業(yè),中央的方針可以執(zhí)行也可以不執(zhí)行,是“十五”期間諸多經濟問題產生的根源。這也許只是答案的一部分。
我們可以說,“十五”期間的調控,是擴張和平衡的兩種力量在抗衡,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博弈。當然,這并不表明“十五”的問題都是地方政府的問題。更深層次的原因大概可以歸結到現(xiàn)有的官員激勵機制和考評體系。
對官員激勵機制的錯位,其實也反映出我們已經延續(xù)多年的經濟發(fā)展理念的偏差,以及在這個理念下形成的經濟增長方式的局限。
在這一點上,經濟學家吳敬璉的分析也許更為明確:“由于舊體制的遺產像各級政府繼續(xù)掌握很大的資源配置權力、土地等生產要素價格嚴重扭曲等沒有得到清除,有些地方在執(zhí)行中實際上變成了由各級政府官員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調整結構,大搞‘形象工程’和‘政績工程’,這就引發(fā)了一系列問題?!?
這一方面說出了本輪宏觀調控兩難的原因,另一方面也指出了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難處所在。
轉變經濟增長方式,應該說不是一個新鮮話題,至少在“九五”期間就已經正式提出了,為什么提了這么多年也解決不了?
“因為現(xiàn)有的增長模式有一個非常堅實的基礎,即政府主導資源配置。只要政府仍然主導資源配置,增長模式就不可能轉換?!敝袣W國際商學院教授許小年說。
盡管這20多年,企業(yè)有了大多數(shù)經營管理的自主權,市場也逐步在發(fā)揮越來越顯著的作用。但是在資源配置上,特別是在市場的三大要素(土地、勞動力、資本)方面,起主導作用的還是政府。
這一點在土地問題上是典型的,通過征地,把農村土地轉化為城市建設用地,政府壟斷土地一級市場,并依次介入整個經濟的全過程。國務院發(fā)展研究中心課題組的研究表明,低價征用的土地成為高速城市化和工業(yè)化的驅動器,同時也損害了農民利益,帶來諸多社會問題。
因此,改革不但不應停滯,而且還要繼續(xù)深化,特別是要素市場的改革要加快,政府不僅要退出產品市場,也要逐步退出要素市場,讓市場根據效益原則在要素配置發(fā)揮更大作用。政府退出還意味著解除價格管制,讓價格反映資源的稀缺程度。
在資源配置的主導作用上,政府讓位于市場,不僅是轉變經濟增長方式的前提,也是建立真正的市場經濟體系的途徑。
轉變經濟增長方式離不開政府的角色轉換。這些年地方政府的一個主要任務是招商引資,我們在各地隨處可見類似這樣的口號:“誰得罪了投資者,誰就是××市的罪人?!?
從這個標語里,我們能讀出很多耐人尋味的東西。政府把投資者當作上帝,一切圍繞投資者運轉。這本身并沒有不妥,關鍵是在出現(xiàn)投資者與市民利益沖突時,政府站在一個什么立場,為誰說話?如果置市民百姓利益于不顧,那顯然出現(xiàn)了問題。
現(xiàn)在一般說政府的角色問題,無外乎越位、缺位、錯位,但這三者之間也不是一個并列的關系,而是有某種因果聯(lián)系的。正是政府有越位的沖動,才出現(xiàn)了錯位的事實,從而在應該做事的領域造成了缺位,因為政府的缺位,在公共領域才出現(xiàn)那么多讓百姓不滿意的事情,最典型的就是看病難、上學難。
這樣一來,放棄越位沖動、克服越位傾向、制止越位行為,就成為我們下一步政府改革和政府治理的重要內容。當然,建設服務型政府,為老百姓提供公共產品、搞好公共服務,也應該是人民政府角色內涵的應有之意。
與此相關的問題是,用什么方式、什么力量來推動政府的角色回歸?
有人說,依據科學發(fā)展觀對官員制定一套科學的考評體系,也有人對此表示疑問。
“我看更容易見效的解決辦法,還是毛澤東在和黃炎培關于歷史周期律的談話中所提出的那一條,就是實現(xiàn)民主?!眳蔷喘I認為,要讓各級政府官員都受納稅人,即全體成年公民代表的監(jiān)督。專注于產值增長而不顧資源耗竭、環(huán)境破壞等損害群眾切身利益的做法就很難行得通了。因為任何只靠由上而下的考核,而沒有作為社會主人的群眾有效行使民主權力,是管不住官員的越權行為的,更沒辦法保證所有官員都自覺自愿地為大眾謀福利。
從溫家寶總理在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,我們能讀出關于政府改革的決心——“必須大力加強政府自身改革和建設。我們要加快推進行政管理體制改革,進一步轉變政府職能。繼續(xù)推進政企分開,減少和規(guī)范行政許可和行政審批。堅決把不該由政府管理的事交給市場、企業(yè)、社會組織和中介機構。切實轉變政府管理經濟方式,加強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職能。大力推行政務公開,完善政府新聞發(fā)布制度和信息公布制度,提高工作透明度和辦事效率。建立健全行政問責制,提高政府執(zhí)行力和公信力。”
我們有理由相信未來五年會有一個比較樂觀的前景。但最近從各地傳來的事實表明,追求GDP增長的神話,似乎還在繼續(xù):
從25個省區(qū)市已公布的各自“十一五”發(fā)展規(guī)劃來看,GDP增長指標全國定位為7.5%,25個省區(qū)市中定位在8.5%的有1個,定在9%有7個,定在10%的有10個,定在11%有3個,定在12%有3個,定在13%有1個,平均在10%以上;全國規(guī)定單位產值能耗5年中應降低20%左右,各地規(guī)定降低30%的只吉林一省,降低25%的為3個,降低20%的為10個,降低15%有3個,降低13%有1個,降低12%有1個,未提出具體指標的有6個。
也許僅就這一組數(shù)字作出一個判斷還為時尚早,那么我們不妨做一個猜想:未來五年,我們GDP的增長速度不會低于10%,我們的單位GDP能耗不會降低20%。也就是說,中央規(guī)劃的兩個基本目標,是難于實現(xiàn)的!
這看上去讓人有些無奈,甚至悲觀??茖W發(fā)展觀、和諧社會的新理念,到底對改變那種“盲目的進步”會產生什么作用?五年之后等待我們的將會是什么?我們缺少的到底是什么?(中國經濟時報)